关于靠山吃山的散文
靠山吃山
簸箕洼村的老村长,八十多岁了,伏天黄昏时分照常坐在自家的二层小洋楼前闭目养神,老伴雪娘娘颤颤巍巍地拿出来一个薄毛毯盖在他腿上,顺手拿走了老村长轮椅上挂着的一个痰盂瓶子。
簸箕洼地形就像一个大柳条簸箕平放在那里,北边是高耸入云层峦叠嶂的群山,山后是漫无边际的原始森林,把这个山边子村挡在了两地交界线上,偏远贫穷的帽子就戴了不知多少代。村子东西两侧各有一道高出村子许多,石头多土壤少,风大太阳毒的旱山梁梁。当北风呼啸着卷着黄沙或者暴雪肆虐的时候,人们就夸赞老祖宗还算英明,把房子建在了洼下去的簸箕掌里,避风暖和。月婆子是不敢到梁梁上去的,即便是夏天也怕吹出月子病,但是梁畔畔高,看得远,劳累一天的村民吃饱喝足之后,都去那里放放风,吼吼秦腔,过过瘾,顺便收集一些村级新闻,作为过日子的参考。老村长那身板当然也不敢去了。
老村长家的二层楼处在村中央,是村子里除了希望小学之外唯一的一座二层楼房,分外显眼,外来人一上西梁远远地就能看见,加上东西两邻家崭新的一层平房相依相偎,看起来像一座绿荫掩映下的大香炉,不但气派,还凝祥聚瑞。所以卖豆腐的,卖晋糕的,卖百货的……那些送货进村的流动摊贩都爱扎在老村长家门前吆喝。二层小洋楼是老村长后半生最得意的作品;他前半生最得意的作品是作为贫民代表历时三个月督建的乡中,三个月他就没回过家,连上山伐木凑檩凑椽他也“三过家门而不入”,虽然一个幼子在此期间因发烧延误治疗而夭亡,但是乡中却造福了方圆几十里的子弟;他一生最得意的事是大雪天用半升糜子面换来了一个媳妇,进门就“噗里噗通”生了七八个儿女,最后成了六个,两个军官四个大学生。阔气的小洋楼让孩子们回来总算有了一个还算体面的旅社,从小挤在一个大炕上溜光席,两床破棉絮东拉西拽还是盖不严,如今可以一人一间卧室外加一间书房了,娃们却老没时间回来光顾……
老村长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回味着往事。一串串牛铃声近了,他睁开眼一看,哦,天已擦黑了,很快山上的牛群羊群回来了,像是赶集的人流一样涌进了村巷,争先恐后地奔向村前唯一的涝池,牛倌羊倌却远远地落在后边,每人肩上还背着一大疙瘩药材,透过袋子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不是连翘就是山桃。山上的泉子干了,涝池也快了,唉,不知啥时候下雨呀,还有好几家准备盖平房的等着在涝池里下水泵呢,那样一家至少能节约1000多块拉水的钱。实在不下雨,拿柴油去外村换水也得继续修建。
家里的人,听到牛铃声响,就等在路口找自家的牛羊,然后赶着去涝池饮水,之后拴在门前的树上或是石桩子上,最后再匆匆忙忙上到梁畔畔上往北走,去接自家屋里人收获的药材。
雪娘娘说:“看,人家刺玫又弄了好些,能卖100多呢。”
老村长眼皮耷拉着,鼻子哼了一声说:“鸡尻子掏蛋呢!鸡尻子掏蛋呢!一伙伙子折货。”
西边高高的槐木柴垛子后面传来刺玫的嘟囔:“自个身体不强,看着穷汉家弄俩辛苦钱也眼红,兮,真是阎王爷不嫌鬼瘦,有本事你也上山去弄呀,装啥清高?你那一群大学生哪个不是靠山吃山供给出来的?兴山神爷供你娃,就不兴山神爷供人家娃?”
老村长气得胡子一翘一翘,当了一辈子人上人还没有人敢对他这样大不敬呢,也就是西邻这个外来的毛疯子媳妇敢。老村长和雪娘娘年轻那时候上山,都是手工采摘,只捋药不伤树,交通不便,收药材的贩子也来得没这么勤,收得严格,价又压得低,哪像现在,妇女儿童都上山去采集,男人开着三轮车,骑着摩托往回带树条子,晚上全家坐在灯下看着电视捋连翘,收药材的来了连哄带骗不停地涨价就差出手抢药了,山上到处是镰刀削的白茬茬,非常刺眼,树也秃了,山也快秃了吧。
药材贩子一年比一年来得早了,从冬季收干连翘,到九月收半干的,提前到八月收青的,现在提前到七月收嫩水水青翘,难不成明年不等花谢就要来收连翘?树秃了,山也秃了,明年采药?采屁去!
老村长突然朝着雪娘娘喊:“问问二锁,看他们医院强力银翘片那些药还有劲没,按原先的剂量喝,再管用不管用?是不是得多喝……快去!”
“娘娘啊,你和我伯后晌见我家那猪婆没有,把圈门子拱开跳后墙跑了……背上有三朵白花花……”刺玫慌里慌张跑过来带着哭腔问。
“没有呀,一个猪都么看见过,你再赶紧找找,操心收药的车再把猪拉跑了,再说还有人在梁畔畔看见狼了,领着一串串狼娃子呢,你可千万不敢一个人去村外找。”老村长夫妇异口同声地说。
雪娘娘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记性,村长说明天把你武装好,到那个时候推着你到梁畔畔瞅一下那到底是不是狼,几十年都没见过狼了,除了你再谁认得?”
老村长一下子来了精神:“那得去,早早认准,得预防祸害。口罩,望远镜,娃的望远镜都拿上。”还有人记得自己当年徒手打狼回来给大家分狼肉的事,他感觉又年轻了一回。
这个外来的媳妇90年代末嫁到这个村的时候,被这里的穷困落后惊呆了,一排排参差不齐破旧不堪的土坯房向人们诉说着这里的衰败,连计划生育似乎也把这里遗忘了,光这条巷子,西头第一家,三男一女,第二家三女一男,第三家四女一男,第四家三女一男,这些孩子一个比一个高半头,傍晚在门前疯玩,跳绳、跳皮筋、斗鸡、赢四角……完了就齐刷刷涌向她的新房看彩电,只有新媳妇有彩电,虽然只有中央一和陕西一两套节目可看,但还是迷得有的孩子靠在一起睡着了还不回家去。
婆婆对她说:“你跟我一样远,没亲戚(走动),有个啥事,没人撑体面,唉,辈辈没钱没势。”她听不懂,自己头脑手脚啥都不缺,干嘛要靠亲戚?后来才明白,农村就喜欢在红白喜事上迎来送往地攀比,就为搞得轰轰烈烈引人围观叫好。
她上山采药根本不认识山里的路,心奸的人生怕别人抢了即将属于自己的药材,悄悄走了,其实山里到处都是附近村子的人,只能听见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呼喊声,却看不见人,有心计的人更是不跟人搭腔,自顾自埋头捋药,一把赶不得一把地把那绿绿的两头尖的连翘放进胸前挂着的布袋里,装满后就倒进地上的大尼龙袋子里,系好口防止淌沟里去了,弄完这些,就泯上两口水,盘算一下能卖多少钱了,然后继续寻觅下一丛目标。看到路口的草被人光顾过,还有残留的连翘枝条,就狠狠地唾骂一句:“贪死鬼,绝门子货,把树折那么狠,连翘断种了捋屁去呀!”
不知不觉乌云从树荫上面聚集,雷声警告人们要下大雨了,树丛里哗啦啦一下子钻出好几个人来,一齐奔向附近的一个天然石庵,那是一个大石棚下面的土壤被远古的雨水冲蚀得凹陷了进去,可以容得下几个人避雨。她跟随着脚步去的时候,大家都友好地叫她:“快来快来。”有个人把一捆硕果累累的连翘枝往外挪了挪给她让了一块立足之地。她讨好地笑了笑说:“你们真能干,弄得不少啊,黑些了有人接就是好。”
“好啥?还不都是为县高中服务呢?每星期回来至少得100块,还看着娃可怜的,比人家城里娃缺这少那的。”
“高二了,快了快了,你这家长也快毕业了。”刺玫连忙宽慰。
“毕啥业哩,大麦进囤了,小麦可上场了,还有老二哩,一个大学一个高中,头才大呢。”
“你那花钱还有地方去花呢,我这二年级去哪上吗?听说学校学生太少,公派的老师不来了,娃那么小,乡上学校又那么远,咋办吗?”刺玫开始发愁了。
雨停了,满山到处是露水,也采不成药了,大伙各自把干粮吃完,准备打道回府。半后晌,树荫笼罩的山林里已经开始发黑了,一步一滑地经过一片足足有50亩长满蒿草却平整的土地,地的尽头还矗立着三间瓦房遗址,不远还有两间破房,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五间房吧,遭年馑的时候,不知哪里的人来到这里,开荒种地生儿育女,居然在这没路的地方盖了瓦房,不知是咋盖起的,现在外面不再缺粮食了,这些地也就撂荒了,只有采药人记得这里,因为到了这里,才算进山的一个小站,说明出山就不远了。
石头梁梁上的大路被雨水冲刷得又裸露出一茬洗过澡的料浆石,踩在上面还能躲避泥泞,挺好。背得少的在前面跑,背得多的落在后面大声叫喊叮嘱:“回去一定记住,让我那死鬼赶紧来,东山峁峁鬼子梁梁死娃脑脑柏树林……”
外来的媳妇,势单力薄,难免要小心谨慎,讨好自家,讨好邻里,吃些小亏才能落得一个贤良的好名声。这个村很多都是外来的媳妇,有60年代逃荒到此的'四川河南的,换救命粮换来的平原大村的村花,只因为远,血缘就远,基因素质又好,后代也是要长相有长相,要头脑有头脑,那在学校里是有口皆碑的,簸箕洼的娃——馍白,娃亲,成绩好。
老村长想起那年冬天,刚一打开房门,看见地上一尺厚的积雪,连忙往炕洞里填了些干柴,接着就赶紧抱着大扫帚扫雪,一直扫了大半个村子的路,最后扫到学校门前,那时候还是土墙木门,门还锁着,不然他还要扫进去。他扛着扫帚,双手通在一起在棉袄袖子里握着往回走,走到自家窗外清清嗓子喊:“大丫,四锁跟小丫都快起来去,穿暖和些,落雪了,路都扫开了,棉窝窝不怕了。”
看着大丫拉着妹妹小丫这个学生去上课,四锁跟在后面也走出栅栏门,老村长用木棍挑着笼子去几里外的邻村换豆腐,今天卖豆腐的自行车肯定来不了了,但是今天还要管四锁老师一天的饭,没有豆腐咋行?于是他深一脚,浅一脚,连滚带爬地差点没掉进雪窖里,饭时就要揭锅的时候,老村长终于挑着豆腐笼子回来了,半截子棉裤腿冻硬了,棉鞋像一个挂了霜的钢盔,老婆子顾不得给他扫雪,赶紧把铁勺架在柴火炉子上,给老师煎豆腐,老师吃得浑身上下热乎乎的说他喜欢这个村子——馍白娃亲成绩好。但是他还是被调走了,因为四年级以上得撤并到乡小学去,他得去。村上剩下1-3年级的小娃娃和大丫以及一位地主的矬子后代。
不久大丫也出嫁去了煤矿,再也不教书了,哭着把学生都交给了矬子老汉,后来她也考了大学,经常关心村小学的情况。
外面的世界越来越不缺粮食了,只见这里的女子一个接一个出嫁,难得喝一回娶媳妇的喜酒,更难喝上满月酒了,矬子老汉老了,学生也少了,新建的那所希望小学显得越来越大了。唉,二锁一次又一次提着核桃、蜂蜜、小米、苹果、土鸡土猪肉托关系找人建的希望小学……
小学生投亲的投亲,进城的进城,陪读花销越来越大,一个家分成几家过,连翘、山桃、酸枣、核桃越来越紧俏,山被疯狂采空了,自打半夜里村巷里来了神秘的豪车,人们开始卖矿柱了,附近也有了成天冒烟的柴炭窑。
一家接一家的平房象春季的树苗子一样蹭蹭蹭拔地而起,紧接着摆满了家电,架起了太阳能。
可是,涝池也干了,沟底河流干涸,庄家旱得拧绳绳,每次预报的中雨都假惺惺地掉两星云就飘走了,老村长家的水窖里的水泵陷进了泥浆里,太阳能也成了摆设,空寂的新屋落满了沙土。
城里的孙子回来不适应,满身疹子痒得慌。雪娘娘一边用粗糙得像玉米芯子一样的双手换着给娃挠痒一边说:“拉耙,拉耙,拉——耙”,好像回到了从前,正在土炕上给小丫挠痒痒。
孙子:“奶奶,拉耙是弄啥?”
雪娘娘把假牙都笑错位了说:“就是跟旋耕机差不多,那不是靠四轮拉,而是靠两条腿拉,你爸都拉过。”
孙子:“哦……奶奶,人家都说你是我爷爷大雪天拿糜子面换的?你肯定像白雪公主,我爷爷肯定像王子,英雄救美……”
雪娘娘笑得更起劲了,浑身发抖,干脆把假牙卸下来骂:“鬼子怂,胡咧咧。”
孙子笑着说:“你嫌我咧咧,我明就去下一站过暑假,去我大姑家,那里煤矿上也好玩。”
雪娘娘说:“去不得,去不得!你大姑打电话说,那里地裂缝,滑坡,搬到临时房凑合住了,天天去寻领导解决问题,哪有时间管你。”
孙子:“唉,真没劲,再也不回来了。”
开学了,崭新的希望小学里面一个猪婆领着一群小猪崽子肚子吃得圆鼓鼓的,一摇三晃地走了出来,背上还有三朵白花,看见的人赶紧跑去想告诉刺玫:“猪婆没丢,也没被狼吃了,还下了一窝子猪娃呢。”消息一下子飞满村子各个角落。
可是刺玫家的大铁门挂着锁,还用链锁再锁了一套,分明是去县城陪读了,猪咋办?那人又就近去找老村长和雪娘娘商量,是不是该通知她一下。雪娘娘大门外停满了小车,她正颤颤巍巍地往外走,说要去村子里收买蜂蜜和土鸡蛋打发客人。雪娘娘听了半茬诉说,屋子里的客人就一齐出来问:“狼怎么回事?学校里的猪婆怎么回事?”
小车很快离开了雪娘娘家,一上梁畔畔就卷着飞扬的沙尘腾云驾雾向南离去。他们此行看到光秃秃的山,空荡荡的村子,取消了修路打井的计划。还说:“看看有没有价值?山体裸露了,村里没孩子了,还修路打井干嘛?难不成还像希望小学一样圈猪?”
老村长听了雪娘娘的汇报,气得拍着炕沿歪着嘴说:“都喊叫穷,喊叫苦,怨娘老子没把他生在富贵处,这下连簸箕都折腾空了,孙子将来怪谁去?造孽呦——”
老村长再也没有出现在大门外纳凉晒太阳。靠山吃山的山里人,坐吃山空,靠山山倒,靠河河干,怪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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