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北的云散文
藏北的八月真是神奇。我是从格尔木乘汽车走青藏公路上去的,越往上走,越能感到大地在一步步升高,天也越走越近了。当地藏民称藏北高原为“羌塘”,藏语“北方高地”的意思,一片高海拔的寒冷高原,面积阔达60多万平方公里。
刚刚重修了没几年的青藏公路,又让高原的风雨摧蚀得坑坑洼洼,车子在这样的路上开,是开不快的。所以很多时候,我们的车子都是在晃晃荡荡地爬行。不过也没谁着急。到了西北,时间就变得没什么意义了,而上了藏北,则干脆没了时间的概念。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牛羊都远远地没在天边的云彩里。到了这样的地方,你的心不由自主地就变得淡定。因为有时候一走几个小时都遇不上什么人,也遇不上什么车,司机就有些信马由缰行不由径的意思,高兴了就把车子开下公路,开进荒郊野湖,自由自在地前行。
天地太辽阔了,人就滋生出自由自在的天性。
这时的我们,当然也还是在青海境内,有一段路,几乎是和格尔木河一同蜿蜒曲折。河流就近在咫尺,间或能听见訇訇的水声。这时的高原植被,也还不是多么丰厚,牧场也不象后来那样,绿得迷离。但和十多天前刚走过的陕北的沟梁塬峁相比,一样是高原,已有了很大的不同。现在想起来,陕北的黄土,真是让人心惊。从延安往吴旗的一段,除了将熟的庄稼,我几乎就没看见什么绿色植被,触目所见,都是雨水切割后的梁和峁,仿佛大地的伤口一样,裸露出惊心动魄的痕迹。
路仍然是越往上走越高,当地人称“上去”。路上,若是两辆车子相遇,司机往往会把车子停下来,相互伸出头去,问:下来了?下来了。上去?上去。车过纳赤台的时候,我们的司机遇上了个熟人,也是司机,他居然就把车子停在了公路当中,给对方递烟点火,东拉西扯了好半天。两边车上的旅客,只好相继踱下车来,车前车后地随地撒尿,有的就冲着女同胞,也不说避一避。
我们车上,连我在内,一共三个女同胞。
一个小青年大声喊:嗨——嗨!走远一点!
他年轻的妻子或是女朋友,把头歪在他的肩上,虚弱得不能行了。
他们这是去拉萨,做宝石生意。
历史上这就已经算是藏北了,因为是青海境内的藏民区,更科学一点的说法,叫青藏高原。差不多五年以后,李娜以一曲《青藏高原》风靡全国,在普及不久的电视上,让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目睹了它的瑰美与庄严。而此时李娜的名曲尚未唱响,辽阔而鲜为人知的青南牧场,一如既往地在蓝天下展现。而我知道,在远远的,看不见的地方,它们正在与藏北高原和川西北高原,连成更加辽阔的高原面。有一些绵羊、牦牛和犏牛,散落在绿草和白云之中,间或有那么一顶、两顶、三顶小小的三角包,童话一般地站立在草场上面。我发现,藏包远比蒙古包要小。天特别特别的近,也特别特别的蓝。不是我们通常所谓的天高云淡,而是一种天低云近的感觉,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头顶上的蓝天。但这并不影响天地的辽阔,相反,车、人、牛、羊,还有那些小藏包,都仿佛不再活动了,它们静止着,千年一瞬的样子,并且看上去,非常非常微不足道。
是的,不到藏北,你感觉不到时间的凝滞,和万物的渺小。
后来,车子就开进了青南最重要的地理标志昆仑山口,海拔也升高到4000米以上了。远处,巍巍昆仑穆立,太阳底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那是一些千年不融的积雪,因岁月的漫长而圣洁。更远处,就是更加圣灵的念青唐古拉山脉,莽莽荡荡,一大片冰峰雪川,据说拥有上百个峰峦。过去的人们一直相信,长江和黄河的源头,就掩藏在这些峰峦之间。而除了这两条举世闻名的伟大河流,还有无数细小的河流和湖泊,也发源于这里,它们的数字,大约是1500多个。
这数字,还不够让你敬畏么?
在安多,我们的车子出了点小小的故障,司机无事人一样地把我们都赶下车。再早一点,我们于夜间通过了青藏交界的唐古拉山口,并且毫无例外地遇上了漫天飞雪。是真正的比鹅毛还要阔大而飘逸的雪片,撞上窗子的瞬间,就融化了。毕竟是八月,温暖的八月。尽管一年365天,这里有260多天冰封雪冻,但温暖的八月,还是在这片高原上不期而至了。所以那些鹅毛一般飘逸的雪花,在撞上我们雪亮车灯的刹那间,就融化在无边的暗夜。
至今想来,那夜的雪,真是一种至美的语言。
而现在,现在我们已经成功地穿越了大雪飘飞的唐古拉山口,于太阳即将升起的早晨,到达藏北小镇安多。我们已经把青南高地远远地甩在了车子的后面。安多在藏北,远没有那曲、当雄那么有名,那么重要,所以它此刻看上去也非常非常的小,比平原上的村子还小。一个更为奇异的景象,是与东方大片的橙红相对,这时的西天是一片明灰,一弯小小的月芽,静静地,不移不落地,仿佛布景一般地贴在天上。有谁看见过太阳和月亮一起出现在天空么?月的下方,是一道铁铸似的矮山,一问,仍属于念青唐古拉山脉。“近看是山,远望成川”,不知是念青唐古拉山的相对高度本来就不高,还是在伸手可以触天的高原上,大山变矮了?反正,我看见的著名的念青唐古拉山峰,此时矮矮的,在西天的尽头静卧。
念青唐古拉山脉,是高原最西面的屏障。
草场的雾气渐渐消散,太阳终于升起来了。高原的日出瑰美壮阔,但不知为什么,刚升起来的太阳,看上去要比大海和平原都小。万丈光芒,很快就将牧场照亮,我这才知道什么叫做“日照充足”了。高原的日照,的确比平原上要充足许多。近在咫尺的念青唐古拉雪峰,依然白得耀眼,在高原八月最好的清晨,绿意迷漫的藏北牧场,梦幻一般地向我们展开了。
在雪域,“念”是与“赞”并驾齐驱的`雪山之神,他总是骑在飞驰的骏马上,在白云缭绕的高山深谷间逡巡奔跑。由此可知,“念”是雄性的神祗,他英武雄浑,冲动而莽撞,而高耸入云的雪峰,则是“念”坚不可摧的城堡。“念”们在这城堡之上,俯视着对他们顶礼膜拜的芸芸众生,以及千年不变的牧场、河谷和牛羊。在那些月光如水的草原之夜,他们下山和神湖里的龙女幽会,心情好的时候,会给牧人们送来成群的牛羊。念青唐古拉山上,住着这片高原上最大的“念”,他因曾经摧毁过布达拉宫的前身红山宫堡,而声震整个雪原。
但现在我们看到的“念”,西藏雪域最声名煊赫的念青唐古拉神,已于昨夜安然返回,昨夜他柔情似水,因为此刻的念青唐古拉山谷,飘满了吉祥的云朵。高原的云,只有吉祥才能形容。而云们不是飘在空中,而是大块大块地堆积在地上,在绿得让人吃惊的草原上缓缓地移动,有时不动。曾听人说过,八月的草原鲜花开放,绚美异常,但我所看见的藏北牧场,却是纯粹的绿,无一点杂色。草不高,都才两寸来长,莫非只有这样矮的草类,才能在高寒地带生长?而且我也从未见过,云彩堆积在地面上的情景,它们真正地是把我惊呆了。它们就那么一堆一堆地,停积在草场之上,如一群群逐水草迁徙的羊群,贴着绿得让人惊诧的牧草飘忽。后来,我曾无数次地向人描述过那天的情景,但听的人总是不信,他们诧异地说:云怎么会是在地上?
千真万确,那天我看见的念青唐古拉山谷,一朵朵白云,就是堆积在地上。
所以当我们离开公路,走向牧场深处的时候,我们就不知不觉地走到云中去了。我们的脚前脚后,都是一些缭绕的云,仿佛伸手就可以掬起一朵。但当你真的去掬它们,它们就又飘走了。草叶上的露珠尚未坠落,一粒粒都晶莹剔透,一不小心,就碰碎了。
有一对藏族夫妇,在草场上席地而坐。
他们就坐在那些湿漉漉的水草上,已经是八月,俩人都还穿着小羊羔皮的薄袍。男人的袍子里面,露出玫瑰色的红球衣,那是现代文明的标志。
我觉得不可思议,几次试着往下坐,也没能坐下去。坐在这样湿淋淋的牧场上,我们汉人不行。这也许就是汉藏之间的人种差异吧。那汉子看见我们,很高兴,有些腼腆地告诉说,他们的儿子,已经读到了小学三年级了,等夏天过去,秋天再来的时候,学校里就要为他们开设汉语。
就像我们开设英语。
男主人希望我能购买他腰间的那把藏刀,纯银。他开价150元人民币。几天之后,我从原路下山,路过那片草场,发现那顶小小的藏包,已经不在了。这时我的心中,才开始出现一丝悔意。
草场上遍布着一些成堆的石块,都已经发黑。有的连成一片,看上去如一堵矮墙,有的就这么散落着。我知道藏族的禁忌数不胜数,因此对这些堆起来的石头,不敢掉以轻心。到达拉萨之后,在相关的资料上,我读到了关于这些石堆的介绍,知道这就是有名的玛尼堆。“玛尼”是藏语“十万经石”的意思。藏民们每走过一个玛尼堆,都要丢一枚石子;而丢一枚石子,就如同念一遍经文,所以我们看到的玛尼堆,遍布了藏北高地。
而散发着神秘气息的经幡,此刻就在玛尼堆上飘荡,它们是一些由蓝、白、红、绿、黄组成的五色彩稠,在高原强劲的风中,猎猎作响。如同那些石子,它们每翻卷一次,就是向上天传送一遍经文,所以当它们在高原上寂寞翻卷的时候,是一种无言的表达。
这使这片高原,弥满了神秘的气氛。
远远的,有人对着那些经幡膜拜,他们五体投地的身子,看上去异常渺小。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每一念及那些堆积在藏北草场上的吉祥并且洁白的云朵,以及在玛尼堆上空翻飞着的五彩经幡,我都感到震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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