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为谁开散文
十几年前的某一天，那时我家刚住进楼房不久，妻子从东部山区的乡下带回一棵桂花。桂花是妻子住在乡下的舅舅送予的，嫁接在一小截油梗树（学名流苏）的根茎上。小小的桂花苗一尺来长，顶着几十枚墨绿的叶片，种在一个青瓷花盆里。我把它搁于阳台的一张矮桌上。我知道，桂花是一种喜欢阳光的植物。
一直精心侍弄着那棵桂花。几年过去了，它已是生得颇为壮硕，一团葱茏地站立在阳台上。只是，它并未开出一星半点的花。这的确让我有些大大的失望。而我，在那几年里，却总希望在某一个仲秋的早晨，一觉醒来，能够闻到满室的桂香浮动，能够看见一树桂花的悄然绽放。
有朋友告诉我，把桂花养在阳台上，虽光照适宜，但如果通风不好，桂花也是不会开花的。你们家白天大人上班，孩子上学，窗户肯定是关闭的，桂花长期生长在封闭的环境里，怎么会开花呢。知道了桂花不开花的原因，于是，在次年的春天，在那棵桂花又生出几个褐色的芽尖时，我把它送到了乡下的老家。
住在乡下的母亲是极喜欢花草的。老家的旧宅子未拆时，母亲每年都会种上半个院子的花。盆栽的绣球、月季、山红珠、六月菊、指甲桃，种在地上的一串红，还有挂在架上的葫芦花和丝瓜花，从春末到深秋，老宅里的花开是不会间断的。每天，母亲操劳的身影，像一只蜜蜂一样，在花间一闪一闪。此时，光阴便会躲在母亲劳作的身后，倚住一些花枝，将形容伸展成鲜艳醇厚的模样。母亲常说，有了这些花花朵朵的陪衬，这日子才会过得顺畅和红火呢。的确，每次回老家时，看到那满院子的花红叶绿，看到高高的木架下荡着秋千的大葫芦，再坏的心情，也会变得清新明朗起来。
后来，旧村改造，小城镇建设，植满了花草与大树的旧宅子被拆了。再后来，已近古稀之年的父母住进了一套六十五平米的楼房。原是住惯了宽敞院落的农村人，乍一住进空间逼仄的楼房，虽是干净舒适，父母却到底是有些不自在。好在是一楼，且有个狭长的公用院子，母亲还能有一个继续侍弄花草的地方。
我送回老家的那棵桂花，母亲自是格外喜欢。那天，母亲围着那棵桂花看了大半天。母亲说，看到集市上有卖桂花的，也曾想买一棵，问问价都那么贵，总是舍不得买。自此，那棵桂花便被母亲宝贝似地“供养”起来，先是换了一个大花盆，施了基肥，填了新土，又细细修剪一番，而后搁于窗外的花台上。
往常，母亲所养的花草都是一些身价卑微的寻常植物。那棵桂花混于其中，很是有些鹤立鸡群的风致。壮硕的枝干，葱茏的身姿，颇有些花草中的贵族之气。
我知道，母亲对待那棵桂花，自是比别的花草多了一份精心和期待。而我却恐怕那棵桂花也会对母亲的期许无动于衷，辜负了母亲的心情。我便说与母亲，几年了，它都不能开花，空长了一副好模样。母亲说，你把它搁在楼上，它不接地气，见不着风雨，哪能开花呢，能长成这样就不错了，它就算是已尽了本分。母亲又说，即使它开不了花，光看看绿，那也是好的。
那年夏天，每次回乡下看望父母，走进那个长长的院子时，总会看见那一面花台的鲜亮和葱郁。有时会看见年迈的母亲正提一把大水壶，蹒跚着身子，在为那些风姿绰约的花草们喷洒洗澡。这个季节，花儿们大都花枝嫣然，唯有那盆桂花，依旧只是一团幽绿，不温不火地兀自静默着，却是愈加枝繁叶茂了。
我注意到，母亲每每出门，经过那窗外花台时，总会驻足片刻，眼睛却多是望着那棵桂花，并会散发出瞬间的光亮。那一刻，母亲或许已望见了一棵桂花背后的芬芳的秋天。那一刻，我能感觉得到，母亲对那棵桂花是有多么喜欢。我对父亲说，你看，我妈这么喜欢桂花，应该早给她买一盆呢。父亲喝着酽酽的茉莉花茶，说，还不是因为那是你送的。
我回到老家时，偶尔也会给花洒水。母亲会跟在我身旁，指着那些绽开的花朵，对我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这些花朵们的故事。每一朵花，母亲似乎对它们都了如指掌，好像母亲和它们是前世的缘分。母亲还会指着那棵桂花说，你看，它长得多旺相。又指着桂花的某一枝，说，你看，这儿，又生出新叶芽了。
那次，母亲一边为桂花揪去几枚黄叶，一边自语：离中秋节还有一个多月呢……母亲似是在无意中提醒那棵桂花，离中秋不远了，可别再错过了花期。
母亲到底是在盼望着中秋时光的桂花飘香。望着母亲满头的`白发，以及越来越有些老态龙钟的身体，我想，在母亲的心里，中秋，就应该是团圆而芬芳的。是啊，母亲心里的中秋，开着一树桂花，也挂着一个月亮。
平时，我和妻儿两周回老家一次。那年中秋之前，因几样事情缠身，我们有一个多月未曾回去看望老人。还清晰记得，那年中秋节前一天的晚上，母亲打来电话。母亲说，咱家的桂花果真开出许多花了……母亲的话语里，带着情不自禁的喜气。放下电话，我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我很为自己淡忘了一棵桂花的花期，淡忘了年迈父母的期许感到自愧，也为一棵桂花迟来的绽放倍感欣慰。
中秋节那天回到老家。刚拐进院子，就闻到一些恍如月宫飘下的芳香的气息。那棵桂花，立在花台上，枝叶依旧墨绿如染，夹杂着一穗穗宛如米兰大小的花朵，清可绝尘的香气，弥漫了一个院落的幽长空间。那花色却是丹红的，像深秋里挂在树上的柿子的色泽。我想，这棵桂花，大概就是人们所称道的“丹桂”了。
那天傍晚，我们的家宴就摆在院子里的花台旁。母亲照旧另安一张小桌，摆上香烛，摆上月饼、石榴和葡萄。我和父亲慢慢地小酌。母亲坐在桂花旁，给孙子讲着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
那晚，香烛缭绕，桂花暗香，天上一轮月亮，朗朗地照着。父亲和我都已微醺。母亲虽已倦乏，却一直陪着我们，坐在那个桂香暗送的中秋的夜里……
以后，每年的中秋时节，那棵桂花都会为我们，为一个中秋的约定，捧出一穗穗幸福的芬芳。
时光终归最无情。许多年之后，在一棵桂花的几度花开花落里，父母已是将至耄耋之年。许多疾患，像深秋里的枯叶，纷纷扬扬落于父母的身上。母亲尤其体弱多病，腰腿疼、冠心病、高血压、胃病，虽多方治疗，母亲的病却难以根除。病痛，似乎已成为母亲剩余生命的常态。好在，母亲生性温和谦让，不疾不徐。对于浑身的病痛，除了不得已地大把吃药之外，母亲只能以孱弱之躯坚强地隐忍着。而对于生命黄昏中的每一个日子，无论阴晴圆缺，母亲也总能够以一颗平静心泰然面对。
那棵桂花，却长得更为高大健壮了。在时光的年轮转换里，它依旧岁岁盛开在一个圆圆的节日里。
而我，这些年来，时常看到身边朋友或同事的父母相继离世，我便常常庆幸自己还能拥有父母双亲，还能在父母的跟前承欢膝下。我无法知道这段光阴还有多长，所以我只能倍加珍惜。在一次次回到魂牵梦绕的老家时，看见窗外花台上那棵葱茏如初的桂花，我便常常会记起，更常常会希冀，那些曾经的中秋之夜，那些将来的中秋之夜，一如当初的夜色朗朗，我们全家围坐在一起，身旁有一棵桂花，天上有一个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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