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全家福与一片树林的散文
当我沿着曲折的小路走进大湾山林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这满山的树木是由一家人经历了多年的岁月磨砺而栽培起来的。榆树、杨树、杏树在大湾山厚重深广的怀抱里,展示出一种腾游时空的巍峨、坚韧与无畏。攀援的葛藤如铁丝一样缠绕蔓延着,藤筋上的蔟蔟碧叶闪着绿宝石一样的光泽。连年旱灾的北方,树竟然能长到这般喜人,可见植树的人家付出了多少汗水与心血。
我的心头激动起来,这家植树人家不屈寂寞,终年生活在山林之中,让人不仅感叹他们生存的伟大。
我拟定了一个计划,就是一定要把这家人与这片林子的传奇事迹记载下来,公白于天下。同在一片土地上有的人吃喝嫖赌花样百出,而有的人却默默无闻地植树造林。似乎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人过问过这家人的酸甜苦辣,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还是根本不愿过问这家植树人家卑微的生活?我想我是第一个来拜访山林人家的人。
我推开山林中的门,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架着双拐从里屋挪动出来,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我问:“大哥,你找谁?”我赶紧让她坐下说:“找你和你家男人。”女人架着双拐从水缸中舀了半盆水洗干净了一个玻璃杯子,为我倒了半杯水说:“大哥,你坐。”
我谢过了她没有坐下,我的双眼扫视着这间没有水电的屋子,收拾得井然有序。在报纸糊裱的墙壁上,我发现一个小小的像框,像框内是一张揉皱了的黑白照片,我细细地端详着照片问她:“这是你家的全家福吗?”女人说:“是我没嫁过来的时候,孩子父亲和孩子奶奶他们照的。”
照片已经很旧,几乎快面目全非了,但依旧放在屋子里最显眼的位置,可见这家人对这张照片的珍爱。
我问她:“你的腿怎么了?”
女人一脸麻木地说:“前几天黑夜巡山摔断了,树都成材了,半夜偷树的人很多。”
我又问:“你的男人呢?”
她说:“到山下村子里背水育苗去了。原来,这一棵棵树都是用人力来背水浇灌的,我的心茫然抽痛了一下,忧伤在我的身体内沉淀下来,宛如降临在这寂静山林中的晨光。”
女人指着照片中一个身穿西装面部英俊的男人说:“这就是我们孩子的爸爸,紧挨着他的是我的小叔子二子,二子身边是三子,三子身边是四子,坐在中间的是我的婆婆和公公。”我心中想:“他们家大概都热爱数学,孩子的名字都用数字代替。”
女人爬在炕沿上,似乎面对我这个陌生来访的男人感觉到很尴尬,有着没落的样子。
我问女人:“你家的几个小叔子都成过家另过了吧?”
女人木然的脸蛋抽动了几下说:“说起我们家的故事,比一部大型电视连续剧还要漫长、生动。这张全家福中的人,现在只剩我们孩子的父亲在山里了,都是为了这片山林。二子是最听话的一个小叔子,一直跟着我们在一起植树,他是最后一个离开我们的人,住在这深山老林中,多年不见女人,一直到四十岁才和邻村一个寡妇结了婚,结婚以后那个寡妇有两个没娶媳妇的儿子,再也不让他上山植树,而是让他到山西下了煤窑。”女人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我看着二子模糊的照片,他留着长长的头发,好像一个羞涩的女孩子一样。他是爱山林的,更爱自己的哥嫂,但是为了自己新组合的家庭,不得不背井离乡到山西的煤窑上打工。善良的二子,他的心如露水一样透明。
我又问女人:“他没有别的名字了吗?就叫二子吗?”
女人说:“有,我的男人叫韩大田,二子叫韩大春,三子叫韩大力,四子叫韩晓锦,这满山的树林,起码有大春一半的功劳,他走了,我们的负担更重了。其实,他是不想走的,临下山的时候一边抽烟,一边流泪,我知道他的心,不管走到哪里,他还是牵挂山林的。”
女人说着忍不住终于流下泪来。她和二子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根本上来说二子不是自己的小叔子,而是自己的亲弟弟。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是的,他一定很想你们,也很想山林里的日子。”
大田的女人用手心抹了一把眼泪,甩到地上,指着全家福上的婆婆说:“这是我们孩子的奶奶,她老人家都是为了植树累了一身病,后来身怀重病但不忍心看着我们忙碌,也进山给锄苗,来回步行四十多里的山路,一连两天两夜未归,我们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她的脸紧紧贴在地面上,嘴里灌了许多泥沙,手中握着锄子头不放。”
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拥抱着大地去了,她没有死在炕头上,而是死在树地里,她如隆冬时节的地平线,春天一旦跨过这边来,大地便换了一番风景。老人去了,她换来幼苗崭新的生命。看着老人的照片,我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锐气与坚韧。
我推开房门,走到院子中,墨绿的山林如击岸的波涛一样喧响着,我想到了死去的`老人,在她的心中,没有任何东西比树木更重要了,我的泪静静地流着,冲着山林深深地为老人鞠了三躬,我感觉老人的气息永远氤氲在山林中,激励着她的子子孙孙,永远与山林密不可分。
大田女人也出来了,架着双拐站在我的身边。我说:“你婆婆真是好人,几乎令人无法相信,世上竟然有这样坚强的母亲。”
大田女人说:“孩子的奶奶早年植树的时候,遇上几场暴雨,患了面瘫病,但最终还是死在树地里了。我还有一个最小的小叔子叫晓锦,就是全家福中最小的那个,进山的时候他才8岁,放学回来与我们一起植树、剪枝。就在他12岁的时候,树林中起了虫灾,这些虫子几乎一夜之间把山中的榆树叶吞噬光了,所有的榆树面临死亡。全家都动员,连夜灭虫,因为喷雾器价格昂贵,我家只有两个,大田和大春背了去灭大树上的虫子,我们却拿着笤帚往小树上淋药水。晓锦个子小,总是仰着头往树枝上淋,许多药汁无意间淋到他嘴里,就在天亮的时候,大家疲劳地回到家中,都说一些高兴的语言庆贺灭虫的胜利。就在这时,晓锦突然口吐白沫,抱着肚子慢慢倒下。那时侯婆婆还在世,婆婆跑过去呼喊着晓锦的名字,把他搂在怀中。”
大家知道晓锦中毒了,赶紧捆了简易的担架,把他送往乡里的医院。就在走到半山的时候,晓锦突然睁开眼睛,冲着我说:“嫂嫂,我……我想吃一根牛奶冰糕。”婆婆哭泣着答应:到了乡里的医院,娘就给你买。晓锦冲着婆婆笑了,然后我听到他咕噜一声咽了气。婆婆双腿一软滚到山坡下,我对大田说:“大田,你不要去了,晓锦已经没了。”大田怒视着我大吼:“你去看看我娘,我们无论如何也得把晓锦带到医院。”
我爬下了山坡把婆婆扶了起来,婆婆的浑身被荆棘划伤,她的双眼无泪,但是她心里明明白白,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已经死了。婆婆挣扎着要追赶送晓锦的大田和大春,我双膝跪在她的面前,挡住她说:“娘,我们不要去了,晓锦恐怕不行了,我们就在家里等待他们回来吧。”
婆婆坚强的意志油然崩溃了,她冲着晓锦的去向大声哭喊着:“晓锦——娘的儿呀!”
天黑的时候,大田和大春还有公公,从乡里的医院回来了。担架上空空地放着一条褥子。婆婆问公公:“晓锦呢?”公公慢慢蹲下身子说:“埋了。”婆婆咬着牙关问:“埋哪里了?”公公哭着说:“山下树林边。”
婆婆连滚带爬地跑到山下,她的勇气无人能挡。她很快地找到晓锦矮小的坟墓,拼命地往怀里抛土,直到十指鲜血淋淋,才被我们强拉回去。
晓锦死了,生于母腹,葬于土下,他是第一个为山林付出生命的人,我时常想起他身穿褴褛的衣裳和亮晶晶的眼睛,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嫂子,我想吃一根牛奶冰糕。我知道药物在他的肚子中发作了,他忍受着肠肝寸断般的疼痛,想用牛奶冰糕缓解一下,可是这是山林,连一口清水都没有。他的死让全家心痛极了,婆婆一狠心把已经上初中的三小叔子大力过继给了姑姑,因为姑姑一直没有孩子。
我问大田女人:“你公公现在还和你们在一起吧?”
大田女人叹了口气说:“婆婆死后不久,公公就闹着和我们分家了,他自己要了很多成材的树,卖了六万多元,找了一个比他小十来岁的女人,在村子里居住去了,再也没有上山。他吃尽了山林中生活的苦头,过清闲的生活去了。”
我问大田女人:“你不恨你公公吗?”
大田女人惨淡地笑了笑说:“以前也恨过,恨他对婆婆的无情,和对我们的无义。后来想通了,就不恨了,他上了年纪,需要的不是这种艰苦的山林生活了。”
我们正说着,大田背着一皮桶水上了山,没等我自己介绍,他已经认出了我,说在报纸上见过我的照片。眼前的大田和全家福上的大田判若两人,他黑瘦的面孔与矮小的身材,难以让人想到他年轻时候的英俊潇洒。但他双眼流露出坚毅的神色,让人一看便知他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磊落汉子。我们又进了屋,大田女人很不方便地下面做饭。
大田非要让我和他小酌一杯,他说自己酿制的枸杞酒,喝了不伤身体的。好意难却,我只好盘腿坐在炕上。我问他有几个孩子,他回答有两个,儿子在市里念大学,女儿在城里刚上幼儿院,由她姥姥带着。
我问:“全家福中,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在山林了吧?”
大田看着全家福说:“是,要是他们还都在该有多好呀!我是全家福中最后的守望者,儿子是我绝望之外诞生的惟一生命之光,我希望他大学毕业以后,回到山林,继承我的事业。”
我听大田说出的话不是一般村民的口气,便问他:“大田兄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他回答:“农大。”
我说:“那个时代的大学生很吃香,最起码能到乡里混个干部什么的。”
他说:“选择了这条路我不后悔,我感谢山林给了我自己认识自己的机会,母亲和晓锦弟弟的死去,更使我看到了自己的真相,我只有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才对得起他们。在这方圆百里,只有大湾山上才有树木,我感到很骄傲,现在我又引进一种胡杨树,很抗旱的,我要让它们扎根在大湾山林。”
酒菜上桌了,都是山蕨菜和野蘑菇,我们二人忽然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彼此同时举杯,把酒灌下喉咙,一浇心中的块垒。大田吐露出了这些年在山林中生活的种种艰难:“在前年的清明节,人们到山林中祭奠时烧纸失火了,大田在救火中全身大面积烧伤,住了三个多月医院;在去年,村子里的几只毛驴跑进山林,把他精心培育成材的红松给祸害死了,大田的女人赶驴的时候碰折了胳膊,这次起码损失3万多元,至今还和毛驴的主人韩占相打着官司,因为韩占相县里有人,拖到现在县执行庭也没有解决;今年在山杏树开花的时候又发生了病虫害,还好大力弟弟及时送来农药,可药价出奇地贵……”
一件件困难的事情折磨着他,我知道大田兄的日子太难了,但是他还是要坚持走下去。犹如一匹汗血宝马一样,直到他的鲜血流到最后一滴,才会倒下。
我问:“嫂子的腿什么时候取钢板?”
他摇了摇头说:“等我把采集的干药材卖了以后再说吧。”
我说:“这满山都是成材的树木,你卖掉一些足够了。”
大田说:“舍不得,自己亲手种植的树,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我要看着它们同我一起老去。”
天色越来越暗了,我要下山了。大田坚持拿了手电筒送我,他说:“自从林子大了以后,来了狼、狐狸一类的动物,前些日子,我就看到一只灰狼。”
我半开玩笑地问他:“你们不害怕吗?”
大田笑着说:“我是狼的主人,狼不吃我。”
我提出要用他们的全家福的时候,大田踌躇了一下,不过还是答应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取下镜框,拿出那张发黄的全家福用衣袖擦了擦然后用报纸包好交给我说:“你不用的时候,我就去取回来。”
我说:“大田兄,你放心吧,我很快就给你送回来了。”
我明白,这张全家福对大田的意义太重了,它承载着大田全部的记忆和缅怀。一个人的一生如暴雨中的闪电一般快捷,能留下什么呢?又有什么值得珍藏得呢?岁月是无情的,大田舍不得全家福并不是回首自己年少时的风度翩翩,他是想追忆他母亲和晓锦弟弟在一起的时光,只有这张全家福才能让他感触到心头最柔嫩的地方,那是无言表白的痛苦。
我们相扶着,沿着曲折的山路下了山。大田对我说:“希望你有空了多来看看我。”我紧紧握住大田的手说:“放心,只要有时间,我会常来看你和嫂子的,你是牺牲自己,造福人类,这是国人人性追求的最高境界,我佩服你。”
黑暗中大田苦笑了一声,他的苦笑包涵着至性的光辉和至善的淳朴。我们握手言别,我行走在黑暗中,把那张全家福紧紧贴在我的心窝,全家福上的每个人都对山林做出大小不同的贡献,他们是山林的过客,也是山林的主人,如果没有他们精心的培育,山依然是穷山,那就没有现在绿树萦纡的神奇景观了。
我怀里揣着的这张全家福不应该永远留在大田山林中的小屋里,应该展示给所有务林人的面前,让他们与我一起咀嚼这一张全家福与这一片山林的真实故事。当然这个故事还没有结局,因为全家福中的大田还在山林中苦苦奋斗,我们等待着他创造出更加鲜活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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