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反面定义的散文写作
真正的写作,是执拗的追寻而非潇洒的制作,是暗夜的眼睛而非白昼的规则;它关注的不是确定性而是可能性,它展示的不是结局之“点”而是过程之“线”;它是各种学问之外的一片浩瀚无边的存在,故土一样亲切,异地一般惊奇,轻松自由而又给人以昭示。荣获首届“老舍散文奖”一等奖的人生笔记《病隙碎笔》,就是这样的写作。
史铁生是当代中国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他的写作与他的生命完全同构在了一起。近年来,他在散文创作上取得不同凡响的实绩,不仅在当代文坛独树一帜,纵向比较甚至超过了其早期的小说创作水平(他原本是以小说名世的)。《病隙碎笔》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散文”。从文体形态上看,无拘无束、如烟如雾,散漫不羁、自在飘逸,突破了传统散文的写作路径;没有刻意的“文以载道”,不见人为的经营雕痕,却最是逼近思想的质地、灵魂的本色和心像的原生态,丝丝缕缕、氤氤氲氲,甚至连一条贯穿的线索都不要。这些思想的碎片,很难归入哪个纯粹的“类”上去。从写作策略的层面看,它对当下的散文,尤其是报纸副刊上那些不痛不痒、可有可无的写作,是一种有力的冲击、反动和颠覆。
作为2002年度中国文学最为重要的收获,史铁生的这本散文集一如既往思考着生与死、残缺与爱情、苦难与信仰、限制与超越、肉体与灵魂、物质与精神、整体与部分、现实与理想、写作与艺术等重大问题,并以追问的形式解答了“我”如何在场、如何活出意义来这些普遍性的精神难题。他“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最为健全而丰满的思想。他体验到的是生命的苦难,表达出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欢乐。他睿智的言辞,照亮的反而是我们日益幽暗的内心。”诚如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2年度杰出成就奖《授奖词》所言,“当多数作家在消费主义时代里放弃面对人的基本状况时,史铁生却居住在自己的内心,仍旧苦苦追索人之为人的价值和光辉,仍旧坚定地向存在的荒凉地带进发,坚定地与未明事物作斗争。这种勇气和执着,深深地唤起了我们对自身所处境遇的警醒和关怀。”
那么,追问的实质何在?它“是有限铺向无限的.路,是神之无限对人之有限的召唤,是人之有限对神之无限的皈依。”不懈的精神求索,其价值又是什么?他说:“从这样不息的询问之中,才能听见神说;从这样代代流传的言说之中,才能时时提醒着人回首生命的初始之地,回望那天赋事实(第一推动或绝对开端)所给定的人智绝地。”(238页)在自己的内心诗意地栖居者,追问就是他的生命所在、活力所系。
本书的写作,是作者艺术观的生动实践。作者认为,散文的定义不好从正面解释,从反面切入倒易于把握,因为这种文体“存在于一切事物的定论之外。在白昼筹谋已定的种种规则笼罩不到的地方,若仍飘泊着一些无家可归的思绪,那大半就是散文了——写出来是,不写出来也是……它从不停留,惟行走是其家园。”(60页)这样宽泛而阔大的见解,显出了传统散文观的狭隘、局促和小器。相对于正儿八经、需要公认的学问,写作“没那么多规矩,痴人说梦也可,捕风捉影也行,满腹狐疑终无所归都能算数”。(63页)他希望写作“只是怀疑者的怀疑、寻觅者的寻觅,虽然也要借助种种技巧、语言和形式”。(89页)“写作可以跟文学不一样,不必拿种种成习去勉强它。”(90页)在史铁生的心中,写作是固有的文学之外的东西,是灵魂遭遇的迷茫,是迫于社会美德的围困而去偷看那被隐藏的心魂,它提醒着人的孤独,呼唤着人的敞开。作者还认为:“艺术,原是要在按部就班的实际中开出虚幻、开辟异在、开通自由,技法虽属重要但根本的期待是心魂的可能性……一旦艺术,都是要开放遐想与神游,且不宜搭乘已有的专线。”(100页)总之,在作者的观念里,艺术与规制是一对天敌,艺术的佳境在于自由散漫。作者借助艺术来阐发肉身之局限与心魂之永恒,认为艺术是完成超越的载体,是实现恒久的契机,是达到爱愿的中介,是飞翔的翅翼,是超度的天梯,是朝圣的征途,是精神的历险。
除了文学艺术,作者把笔触延伸到人类精神范畴的几乎所有领域进行孜孜不倦的思考和求索。像一位虔诚的哲僧,史铁生对宗教、信仰、神性、爱情等人生命题加以追根究底、探本溯源式的诘问,使文字具有了形而上的色彩,以至于阅读中时或令人感到抽象和虚玄。如论神时说:“神,乃有限此岸向着无限彼岸的眺望,乃相对价值向着绝对之善的投奔,乃孤苦的个人对广博之爱的渴盼与祈祷。”(157页)他对精神与灵魂的区别自有独到的体认:“精神只是一种能力。而灵魂,是指这能力或有或没有的一种方向,一种辽阔无边的牵挂,一种并不限于一己的由衷的祈祷。”(158页)他把人类之爱分为性爱、情爱、怜爱、博爱、仁爱等不同的价值层次,讨论其有限与无限、存在与超越、相对与绝对。(176页)他论爱之异在:“一切爱恋与爱愿,都是因异而生的。异是隔离,爱便是要冲破这隔离;异又是禁地,是诱惑,爱于是有着激情;异还可能是弃地,是险境,爱所以温柔并勇猛。”认为“异,不是要强调隔离与敌视,而是在呼唤沟通与爱恋”。(180页)文中的理念,都服从于审美判断,与道德伦理无涉。“柔弱很可能美于坚强,痛苦很可能美于达观。爱情不是出于大脑的明智,而是出于灵魂的牵挂;不是肉身的捕捉或替换,而是灵魂的漫展和相遇。”作者从文学——仅仅只从文学本身——的视角出发,对流行的社会意识和价值观念作了极力的疏离和背弃,真正回到了文学写作的本体。有些论断几近于忏悔、无异于祷词。对中国文化的反思,使其文字具有一种独立的批判意识:“中国人特别地喜欢顺其自然、淡泊无为,视自然为心性的依归。但那异于自然的情感呢,就比较地抑制;异于自然的精神呢,就比较地枯疏。所以中国人的养身之道特别发达,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就不大顽固。”(224页)( 文章阅读网: )
浓重的忏悔意识、强烈的自审心态、清醒的批判精神,为文本涂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使人看到物欲炽盛时代的独行者形象。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像史铁生、张承志、残雪等这样的作家,令人不由肃然起敬,他们是文学的教徒,只为信仰而写作。他们的作品,既是生命哲学的文学表达,又是世事沧桑的哲理升华。这样的作品是这个时代不可多得的精神大宴,因而它不可快读,就像压缩饼干,吃得太多太快会感到撑。《病隙碎笔》也是这样,只能细嚼慢咽、边读边想,不宜匆匆浏览、蜻蜓点水;否则,你会感到不踏实,有种暴殄天物的犯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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