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或告别
能做的事就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木心高中的学校在山脚下，山上一整片延绵起伏的绿色满盈至极，亟欲倾泻。新生入学参加军训时，望见山都感到新奇万分，仿佛通体苍翠馥郁的山间，会有魑魅魍魉信步而来。
我和清显在军训期间认识了，站军姿她就站在我右手边。她和我一样喜欢看书，或许出于兴趣相投，不费功夫，我们就成为要好的朋友。军训休息时，我们也会肩并肩坐在草地上，抱着腿闲聊起读过的作家。当教练的足音由远及近时，她如猴一般敏捷地从草地上爬起，起身走时，不忘拿过我身边那本《哥伦比亚的倒影》。
后来，我们最爱的作家都是木心。
军训将结束的下午，老师不在，教室炸开了锅。我们俩人坐在窗边讲话，口说幻想，望着沸反盈天的人群，远远遗世独立。似乎我们都享受着这样隐于市的时光，似乎只需两个人，便可以筑造一个诗意的世界。而年少的孤独，又往往充满诱惑的神性。
开学后虽然步入九月，夏天却并未过去，空气仍湿热难耐。晚自修时，我和清显常偷溜到山上，背抵着满山翠色。那时学习尚不紧张，哪怕忙里偷闲，压在心里的负罪感也不强烈，倒有闲情逸致处在草木浓郁、众鸟合鸣之中，面上落了纤月薄薄的光。
有时，俩人一人一句背起木心的话——或许不能参透其中真意，只是当做接龙游戏，喜欢词语如玉珠从口齿间滑落的感觉罢。念叨着“昨夜有人送我归来，前面的持火把，后面的吹笛”、“宗教是云，艺术是霞”这样的句子，满口生香。“骑着白马入地狱，叼着纸烟进天堂。”我们最喜欢的是这句。的确，年轻又有纷纷的梦想，是很愿意叼着卷烟上魔山、下丰饶海的，但木心却是经历地狱与天堂，依旧能有洒脱心境。
在密不透风的住宿制学校里，我们兴致勃勃说着理想与远行。“明年的这个季节，你就满十七岁了。”谈及未来，她羡慕极了我能比她早几个月成年，“十七岁是什么样的呢？”
“要不等到我们十七岁生日时，都送对方最好的礼物。”我提议。清显欣然答应了。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晃着腿嘟囔，“送你什么好呢……”夏末的蛾子飞到我们肩上，山间的月已移到天的另一边了。
我和清显无虑地玩闹着。我默默地吃了好几个月的素菜，一点点攒钱，只是为了能在她十七岁生日时送上一套木心作品八种。我已经买了两本，《琼美卡随想录》与《素履之往》，端端正正摆在家中课桌上，并在心中想象集齐八本后送给她的模样。
渐渐地，我的十七岁早她到来了。
十七岁生日当天，同学送的礼物塞满课桌抽屉，有喜爱歌手的CD，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糖，可我翻遍整个抽屉仍没有找到清显送的礼物。“我并不想送礼物给你。”她垂着眼睛，两手空空，我说不出话，转头离去时一揉眼皮，才发现里面竟有泪水。我于苦闷的.海潮中颠踬许久，终于把沸腾的委屈铸成愤怒坚硬的剑，下决心不再理清显了——下午，不等她就独自回寝室，想到她独自于溶溶漾漾的斜阳里走路，心中倒是多了一分苦楚，与冷冽的快乐——从军训开始的友情被弄僵了，今后我们没有任何往来。我忿忿在两本木心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便从多情转为无情，并一天天更无情下去。
将要升高三的夏天，清显出国读书了。
她收拾好课本与杂物，班上同学追到楼底下送她，我跑上学校天台，看蔽山茂树随日光摇曳，实在美得让人清明。等到回班后清显的位置已经空了，我椅子边却多了一盆植物，与一封未拆封的信，信纸上躺着清显的字：“其实，我为你买了礼物，是一株叶肉植物——我最喜欢的品种。只是将它养大需花两年的时间，我希望送给你时，它已是根茎挺直的成熟的了，所以抱歉，我不能在你生日时送给你。”她空了几行，又在下面写道：“为什么要送植物？这是学校后山的颜色——这种绿，是脉脉淌过我们俩人整个青春血脉的。你看着它，能想到那片山吗？”
我捧起它。的确小，隐隐有栽培过的痕迹，却尽是朴素繁复的绿。植物长大后，叶片会像孔雀开屏般绽开吗？或许那时，其间或许会缀着玲珑圆熟的果实吧！我端着植物，把它放在后山山脚的石阶上。我知道，等到下一次开学时，植物一定枯死了，丰满的多肉叶片将干瘪萎蔫，泛出棕黄——不是绿色的，一定不是。我无心养活它，正如我无心在知道事情原委后同清显和好，正如只有长途跋涉后才能返璞归真。长途跋涉可能的，但是返璞归真却是未知数。
学期的最后一天，大家都整理好东西准备回家了。我边走，边回头望沉静不语的苍翠林木，瞑目，叹息，为那悠久而弥漫的夏日。手里拿着《哥伦比亚的倒影》，扉页上有一段摘抄的话：“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合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木心的书依然是我的最爱，那里的词句，依然能不经意从自己唇边滑落，只是逐渐明白，要有一颗木子般的心，不是这些词语所能养成；是心流出了这些词语吧？
我突然跳起来，向后山跑去，内心渴望那盘多肉，依然饱满地仰望天空——与我告白，或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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