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竹
居“岁寒三友”之中,位“四君子”之列,竹子,因其清秀俊拔的姿态,中通外直的长势,四季常青的特点,历来成为无数文人墨客书写吟咏的对象,与中国文化结下了深厚的渊源。其虽为微微草木,却常被赋予人文理想,写者笔下抒情怀,读者心中生遐想。一袭青竹,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总能在人的情感世界激起涟漪,竹的魅力或在于此吧。
初秋,我和他相遇在江南湖州一个叫“百草原”的山林中。
他是竹,植物中的另类。他看上去清瘦且憔悴,相对于百草原的其他植物,像一个混得不太好的中年人。
稻子,正是扬花灌浆的妙龄,名牌大学生一般踌躇满志。
银杏,不惜褪去了一身浓艳,企图和蓝天的高洁媲美。
兰花,像极薰衣草,所有的花都朝往一个方向,像被一种崇高使命蛊惑。
浮萍无根,却有心机,幻想挣脱随波逐流的命运。
贪婪的蔓,不知羞耻地攀爬在高大的冷杉上,一边嗜血,一边甜言蜜语……
几乎所有的植物,都攒足劲儿,在喊——我要生存!我要开花!我要结果!
他是竹,是植物中的另类。其实,名利、金钱、权势,如同阳光雨露的垂爱,蜜蜂花蝶的青睐,他不是不想要,可是,要弯下腰,要费尽心机——要将每一条根都变成利爪,依附土壤,虚伪地赞美越来越污浊的空气;要与昆虫讲和,与风霜妥协;对苍蝇献媚,对强加在身上的种种不公委曲求全,才能安身立命,才能有飞黄腾达的可能。
可是,他的节生来就是直的,他不能弯腰;他的心生来就是空的,他不愿费尽心机。
真是空的吗?不,那一节节空里,早已成就一个美妙的'小宇宙——有与生俱来的坚持,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豁达智慧,有对土地的感恩,有和另一棵竹的爱,与笋的亲,与周围无数青光绿影的促膝长谈、开怀畅饮,有鸟儿偶尔驻足的呢喃,有清风明月的和唱……笑忘功名利禄,荒芜繁杂的每一秒时光都格外静谧而美好。
那一节节空里,是永远的满盈。
更让我惊异的,他不仅直,空,而且淡。他是淡竹——全球原始淡竹最大群落中的一员。从外表到骨子,都是竹子里的最淡——淡紫、淡红、淡褐、淡绿,淡泊。所以,他与世无争到看淡生死。
他可以很入世。生可以防风,成荫,美化环境;死可以做篾,成为最土最实用的晒竿、瓜架、凉席、竹桌、竹椅、竹篮。他也可以很出世。他是箫与笛的前世,不死的魂魄随天籁之音往来天地之间,优雅散淡而隽永。
当然,这并不表示他逆来顺受,他会和压在头顶上的积雪抗争,他不允许荒草占领脚下的领地,他摇曳着枝干向毒蛇示威,他告诉所有的竹要独善其身兼爱天下。
他是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是郑板桥,“盖竹之体,瘦劲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干霄,有君子之豪气凌云,不为俗屈”;他是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是苏轼、岳飞、辛弃疾……
他是我们身边那些坚守着什么的人。他们懂得,浓墨重彩是一辈子,云淡风轻也是一辈子;奴颜婢膝是一辈子,坦荡潇洒也是一辈子。他们选择了后者,等于选择了物质上的清瘦,心灵上的丰衣足食。
于是这些自由快乐的心灵,站在一个孤寂的阵营里,成为人世间越来越弥足珍贵的另类,风雨过处,仰天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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