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清明的山岗
节气刚擦过春分的柳梢，父亲就在点数念叨清明了。
清明的边上，无须父亲问询归期，我们都已经在眺望清明的山岗。
林立的高层建筑遮挡不住我们遥望清明的视线，不论多么喧嚣的声响也不会掩盖我们心底封存的一份宁静，三月的桃花细雨清脆的乡间柳笛也不会冲淡清明的青烟。清明的宁静来自一片山林或许一片暖阳的山坡，在山林的平坦处在村庄的边缘，一抔黄土一块墓碑几棵松柏，那些永恒的清明底片，一次次在我们内心动态的闪现。清明是心中伴着春天一块生长的草呢，沐浴阳光的同时也不忘细数维系我们生长的血脉年轮。我们是栖息在清明枝头的一只只鸟儿，在季节里飞远了飞倦了，就那么或疲惫或迷茫地停在风里，回头去找寻来时的路，去一次次徜徉于我们赖以远行的精神家园。
去年寒食，清明的前一天，我和父亲提壶挎篮跨山溪穿羊肠小径去往爷爷的坟前。我们在杨花落尽的时节去赶一场前世的期约，我们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去慰藉那些逝去的灵魂，以我们无比的执著和虔诚，以我们发自内心的慰安和祝福。路上是三三两两的扫墓上坟的人，远处的山洼里到处是燃烧火纸冒起的青烟。老家的清明像一幅画，巍巍群山把清明的背景演绎得很宽满很真切，清明的阳光很亮很刺眼。清明的山岗很安静。
爷爷和奶奶合葬的坟堆静卧在一座山岗的下面，坟前是平展的麦地。爷爷不孤独，有奶奶陪着，还有不远处爷爷的叔伯兄弟的坟堆。阳光里的那些坟堆就是一个村落，在坡脚在坡上在麦地中间都隔得不远，左邻右舍房前房后，寂寞的日子里他们可能会喊一声拉一会家常，可能会圪蹴着晒一会太阳，我猜想爷爷该会很幸福很快乐。爷爷坟堆上沿的地里远房的一个二叔在薅草，过膝的麦苗长得很旺盛，二叔干得很带劲。鲜活的生命在我眼前晃动，逝去的灵魂在我眼前以土堆的形式静默着，活着的和逝去的在那一刻似乎没有什么界限，早已远去的似乎依然在身边。父亲拔着坟前的野草，墓碑的边上几株老公花开得正艳，他只是轻轻地捋了捋老公花青绿的叶片没有舍得拔掉。他知道爷爷喜欢那些花儿。他搬过几块方形的石头垒在坟堆的左边，经历风刮雨蚀，左边的土层已略显单薄。坟堆上散落着许多柏树的种子，两株碗口粗的柏树忠实地站立在坟堆的边上，那是我母亲在爷爷去世的第二年栽上去的。爷爷和奶奶该听惯了那些种子落地的脆响，默不作声地任那些种子都向着阳光开裂。
不远处的栗树林里有人在哭泣，父亲说，那是村里苏姓的一户人家，老家里没人了房子也卖了，每年的清明总是下车后直接到祖坟烧烧纸祭拜完再匆匆返回城里。清明对于他仅仅是一个土堆，一抔黄土遮盖下的他的家族的过往，故乡的记忆早已随着疯长的荒草而渐去渐远，但季节的律动却让人难以隐忍清明这一自然密码的敲打，必经一番辗转一番奔波一番凭吊内心才变得轻松和通畅。清明是一根线，系着我们最敏感的神经，在万物萌发生长的季节只需要拽一下，我们便清醒淡定，我们会重新调整我们生长的方向，不至于偏离精神行走的轨道。所以我们去找寻，找寻树林里阴暗的荒冢去泣血跪谢，找寻黄土高原上我们遥远的黄帝去顶礼膜拜。清明是泛黄的线装书，更或是岩壁上拙劣稚嫩的远古符号，纵然看不懂理不清也不会忘记去翻翻看看，一任祖先的灵光照耀我们的心头。
父亲在坟前摆弄着祭品，他不说话，他的所有的话语都融在他摆弄碗筷的姿势和动作里，他的姿势看似简单笨拙他的动作缓慢而沉稳。母亲做的祭品，母亲腿疼少有的'一次缺席，以往的日子这些都是母亲的活，父亲只是拔草或是和我一样静静地站着。父亲点香倒酒满茶烧纸，酒很烫茶很酽火很旺，纸花打着旋翻转飞舞着在爷爷坟前像翩翩飞舞的蝴蝶，若母亲在她会说你爷爷很快乐很高兴很满足。
我靠着柏树站着，看大大小小的车子陆续停在村口的老柳树下。山道上走着更多的人，或衣着朴素或衣着光鲜，或慢条斯理或行色匆匆。清明真是一种无声的召唤，我一直慨叹民俗的力量，没有预约没有强迫，都停下手头的活儿，像深海的鲑鱼义无反顾地洄游去找寻高远的山间溪流，去往我们生命最初的源头。
我突然无来由地问自己：清明，谁的清明？是长眠方寸之地的灵魂，还是沿着世俗为生计奔波的鲜活的生命个体？
该是每一个依然沐浴着清明的阳光呼吸着清明清新空气的人的清明呢！清明给每一个人以精神的营养，正是这些一个接一个的民俗和节令让我们在前进的路上停下来让思想来一次心灵的憩息。我们感怀给我们生命的祖先，我们以虔诚的跪拜延续这生生不息的灵魂的交接；清明是一个驿站，让精神歇脚的驿站，在这里抖一抖身上的狂躁，晾晒一下几近发霉的过往，续接那些旧时的故事，重温那些日渐冷却的话语。我们记起祖先的嘱托我们缅怀他们为我们所付出的情和爱，我们在他们一代代的铺垫和庇护之下才长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们是清明的主角，那些已经逝去的音容只是留待我们去一遍遍的咀嚼和反刍，我们膜拜一块土堆，我们同样就是在膜拜我们自己，说给过去的人更是警示后来的人。清明，给我们一段思想的时空。
清明，清澈明丽，一如枝条上的嫩芽，一如山尖之上的天空，一如我们最为清明的精神世界。在清明的边上，再次眺望我遥远的村庄，那些山岗亮亮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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