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抬头，寸发不留作文
这一日二月初二，春意如水，拂煦万顷，旭阳将金光斜洒，暖风送百亩骀荡。谚贯古今，言传闾巷，有道是“二月二，龙抬头”。又传言倘或此日剃头，则有上苍施恩，泽披其人，可以福佑全年，长葆平安。
卖豆浆之人，自有把豆浆功用捧得神乎其神的本事；我固然略闻《搜神》《山海》之作，钦佩祖先们想象驰骤纵横的能力，只是观此传言，咀嚼嘴中，口味泛泛与“今日周末，早饭吃面，可以舒筋络骨，强身健体”别无二致，不及豆浆触动味蕾。二十天后，我依旧这般以为；只不过毕竟先人祈求福祉，希冀美满，本就人情常理，亦无可厚非。(中国作文网http://www.sanwen.com/)
前一宿我放学归家，蒙面风尘尚未拭去，父亲冷然相告，定要我次日理发，至于理由，不偏不巧，正是那寡味传言。他时时叮嘱，刻刻牵挂，仿佛如若不然，必得赍恨终生。翌日侵晓，东方冉冉朝暾喷薄，弥望春光洋溢。我捋刘海垂至眉梢，支颐暗忖，倘若阳光映上额头，这理由不也强甚所谓然二月二？亚历山大挡了第欧根尼的阳光，这刘海也遮了额头的春天。
于是我驱车来到熟悉的理发店。排闼而入，但觉暗潮涌动，袭面一股异样微妙难状。我款步慢行，异样也随之流经三极管被放大。驰目前方迎来一少年，年仿二七，细眸彤颊，稚气未脱，招呼我进内屋洗头。我不禁蹙额，脚下犹疑，寻思伊昔每每踏上店外地阶，“人工自动”玻璃门便会开启，继而一戴眼镜理发师为我洗发剃头，屡屡不爽，如何今遭不然？一面缓缓跟从，一面左右顾盼，上下搜寻，仍旧不见那“御用理发师”身影。我生性迟钝，朋友讲的笑话需到第二天才笑，故而也猜不透缘由所在。只是曹丕有敝帚自珍的情愫，我也有习于故旧的怀恋，念今番易手他人，难免些许遗憾。
进到内屋，仰卧池前，一泓温水浇在发间，暖意顿时沁入头皮。或者水声独奏伶仃无趣，或者与客人扯闲呱淡可以拉近关系，少年信口抛出个问题：“你还在读书吧？”记得当年初来之时，“御用理发师”也这般说长话短，后来彼此熟识，就免去套话，似乎现在又重归原点。我说：“嗯，读高二了。”“那高三就要高考咯？祝你能考上大学。”我无力惨笑，难以作答，因为我不知祝愿鸟儿飞上天空是否真诚。二十天后，回味此情此景，几分感喟：我这般年纪依然泛舟学海，而有些同龄人已然步入社会。想少年吐属从容，举止裕如，显以受过人世洗礼。我们轨辙两向，眼界不同，目力所见都仅是咫尺天地。
我也存疑惑寸心，于是请他解答：“以往来都是那个戴眼镜的给理发，怎么他今天有事？”“哦……你说他啊，他已经走了。”说者随意，听者诧异，我又重复他的话语：“走了？”少年语气丁一卯二：“嗯，他回老家了。”心头疑惑更增一筹，为自己不过三十余日未至，那人突然离去又颇感莫名无端。而思绪未及延伸，便被少年拐上另一条路：“你经常来这里理发？”“……哦……嗯！有一年多了。”
参差十分钟流走，少年冲去我满头白沫，引至座椅处。透过墙上半尺方镜，看到他稚嫩脸庞，我悄悄问道：“今天你给我剪么？”少年连连推笑：“你要我剪啊？我只会剪个光头。”“噢！不不！”我怎受得起那等锃亮的发型。
此时又有顾客光临，少年迎迓接待，歉然请我稍候。我独身兀坐，环视四周，一张张颜容一张张电影海报，缤纷各异却不晓怎样的故事。把游走的目光拉回眼前方镜，也不知浮于其表的自己是否真实。
些许时间，一体态微胖，颔下抹两把浓黑寸须的男子送走上一位客人，亟来为我剪发。飘落的`碎发钻进眼角余光，我默然无语，但怀念着故人，虽然后来得知他是店长。忽地那少年又窜入镜中，他对店长说：“这位客人经常来这里，以前都是那个戴眼镜的叔叔剪的。”店长轻轻点头，以示听闻，说我经常骑车而来，他有所印象。如此氛围，我自以为有说两句的必要，于是试探讲起眼镜发师。齿数此人，店长似乎看法许多，说他火候未臻于纯熟，剪发时好时坏，如我右边刘海下手过重，远观杂黑杂白。所谓三句话不离本行，我讶异头发也有这般名堂；尔后，追问那人去向。店长慨然生叹，静默半刻，娓娓道出底里。他说那人二十天前剪坏一个头，对方不满要赔一千八百元钱，他怕人家找那人麻烦，惹出祸端，便让他且回老家暂避风头，过段日子再来。他还说毕竟人要尊严，虽然技艺不湛，但仍得留些客人给他。话语缓缓注入耳室，凝成本末，祛了心头疑惑，只尤不解为何剪坏头发而已，竟蛮横地索要巨款。二十天后我想明白，这世界之大，什么人都有，不同人所看重的也都不同。凛冽地一股寒潮拍击心岸，让我感到人世多艰，命途多蹇。店长只言片语，说得平淡，可其中又几多况味，几多隐痛？
剪完头发，店长匆匆转向另一客人，沉于碌碌。我推开门，阳光灿烂始终。许多时候，我反反复复一条路，将风景习为故常，但往往所见徒然皮肤而已。不知道每一张笑靥背面，有多深的苦楚。
……
流光逝水，几度朝夕辗转。二十天后更深夜阑，四顾阒然，我登上小楼巅顶，俯瞰街道灯火微茫，人影寥寥。独立高处，偶尔冷风猎猎，寒峭砭骨，殊不意脚边一片月光溶溶，皎洁如乳。翘首霄汉，只有星斗几点，神色黯淡，却任凭夜空杳渺幽邃紬绎遐思。时隔良久，再回想旧日，当初的郁结早化成齑粉，随风消灭。诚然人生不会波澜不惊，径情直遂，或许他年我轻狂无知，稍稍昂首便被无情地剃成光头，遗笑众人，可何必因此逡巡裹足，何必挫折一毫而自湎伤痛，勇气不再。我无力阻止暴风咆哮，但可以张开双臂，了无惧色，放步戗风而上，奏响激荡在空中，不屈的旋律。作者：潘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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