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长
天宝七年,子美作《剑器行》,名噪一时,人人观之同称“形神俱妙”。好友太白闻之,泪洒素衫。天子玄宗一阅,三日无进斗米,闭门追思。一人处江湖之远,一人居庙堂之高,忆起的是同一人,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精于舞道,自创剑器舞,名动十方。毋论坊间宫廷,观者无不为其绝代风华所拜倒,天地为之久低昂。
玄宗初见大娘,年方十七。明月高悬夜,太和殿歌舞升平,一派祥和。殿内觥筹交错,庆中皇继位。时值圣皇后则天驾鹤西归,龙椅虚位以待。中皇虽得登九天,时局不稳,各股势力蠢蠢欲动,腥风血雨又将降临。众人心照不宣,举杯痛饮。
鸟绝木深,人情无暖,酒醉金迷中是何等肃杀!
李隆基孤坐一席。琉璃壶装着几何祸心,夜光杯映着多少诡计。他,已不忍再算。独步离大殿,殿堂无人理。他亦不过是不中用的皇太子罢了。
中庭艳美,花簇绿草,点点凉风,爽朗明净,沉世暗流冲刷,宫廷一方净土。隆基低吟:“世人皆醉我独醒!”他懂,当年屈原的苦闷,身作清流洗濯混世何难。闲庭信步,忽见一韶华少女手持匕首,与月共舞,红衣绣鞋,青发黑眸,娇丽无双。一颦一笑,跳脱天真,出乎天然,清雅脱俗。
隆基静立一处,细细观赏,如入仙境。一段舞罢,隆基已是痴了。少女方察隆基,步至他身旁,纤手一扬。隆基一激灵,亦坐倒在草丛之中,少女见此窘态,笑逐颜开,现两梨涡,朱唇皓齿,闭月落雁,绝似的仙子。隆基支吾道:“舞很美,你也,很美……”话刚出口,已觉失态。美女脸色微红,更增姿色,温言道:“当真?”“当真!”一言脱口而出,皇胄风度全无,难掩钟情哪……
两人攀谈,少女自言随戏班进宫。隆基轻声道:“汝姓为何?”“公孙。”少女答。此时忽传“小姐”一声,少女立时站起,歉声道:“我仆红儿唤我,须离去了……”转头便走。隆基喊道:“小姐芳名何许?”少女碎步稍停,一回首,羞怯花低头。笑魇玉齿,一抹嫣红,曰:“我名嫣红。如是有缘再见,可否为我弹奏一曲……”她就走了。
她真的走了。隆基久久伫立,重新鼓起勇气。他要保护与少女一般的百姓,他欲予少女幸福,永远守护这抹嫣红。
年号更开元为天宝,李隆基安坐龙倚已有三十载。平民休养生息,安居立业。他已是玄宗,于按台批阅奏章。他从未忘却那十七岁的夜,每每忆起嫣红,总会写下几节音律,尔后汇成《霓裳羽衣舞》。一登大宝,玄宗南抚蛮夷,北交外族,几耗尽心血。虽闻大娘四处出演,无暇一观。大娘踪迹飘忽,纵想请其入宫,亦是不能。她可知,玄宗一曲实为她所作?
一信忽传,落款“公孙大娘”四字赫然醒目。玄宗立拆书信,字字细读,娟丽字迹勾起年少风流,心中嫣红更烈。大娘邀玄宗三月后于华山朝阳台一叙,并带太白同往。玄宗惊疑未定,召太白晋见。此人虽文才了得,于大娘有何干系?
太白拜见,将一奇遇娓娓道来。
一静谧清凉夜,李白于小茶竂独倾。忆起好友浩然、旧交子美。九天不识,挚友难见,一寸追思一寸愁。太白忽蘸酒写诗,忽仰天长笑。俄而,醉伏木台,呼呼酣睡。迷糊中闻踏歌声,相顾无言舞飞扬。一女子舞于楼台,绝似天仙,红衣娉娉,美不胜收。舞步不依常理,蓄意高耸,遨游穹宇。
一舞过罢,大娘端坐木台,面对太白,虽沧桑难挽,偏不染尘俗,别有风致。太白抱拳曰:“久闻大娘剑器名,果是精妙无双。”大娘以笑相谢,言:“太白诗作美无对,飘逸洒脱现奇才。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大娘但说无妨。”大娘继续说道:“望我再现舞于君前,君可为我题作一诗,拜谢不禁。”太白应允,大娘一笑已去,行踪难测。
玄宗听罢,唏嘘不已。她,亦不年轻矣……
太白道出实情,见玄宗脸容阴晴不定,心下惴惴。暗自思忖,君王喜怒我亦不识,谈何匡扶朝政,造福天下?忽听玄宗哈哈大笑头垂得更低。玄宗正色道:“李翰林,随我一往华山罢!”话带龙威,太白领命。
三月后,玄宗、太白两人已抵华山山脚。西岳华山,高五千仞,其广十里,而望之若花状。天有十险,已占其八,玄宗可知这一会又当何等凶险?
离相会之期尚有时日,玄宗携太白游落雁、登莲花,指点沿途胜景,谈笑无禁。果是太华之山,削成四方。不顾国事,仅为一人,可是情长?
终至约定之日,玄宗早至朝阳峰,朝阳台已于眼前。华服金冠,左手玉斑指通透温润,显是特意打扮。暖阳融雪,料峭春风,心旷神怡。大娘立于朝阳台中心。玄宗脚步加快,太白尾随,迫不及待,年少的青春总是迷人。大娘身后缀一美人,比之大娘稍逊光采。主仆两人同服红衣,此人便是“红儿”罢……不远处,站十余人,各持乐器,当是乐师。
玄宗大娘一相见,心起波澜骄阳艳。卅年不见,已是别样光景,大娘盈盈拜倒,玄宗稍皱浓眉,伸手扶起,触到的可是青春?他知道,她不喜礼节。玄宗浅笑,温言道:“难得一见,大礼小礼俱可不理。”大娘称谢。
此心依然,是否?
朝阳台,平整如镜,突兀难寻。实是天公美意。大娘于此献舞,亦不辱没她。
两人相望,岂可无话?多年重逢,不知从何谈起,或许,只有歌舞传意了……玄宗曰“乐师,奏《霓裳》曲,为大娘伴舞。”苦等多年,夙愿终完。大娘欢笑如妍,谢道:“得君一曲,幸何如之!”其后低头,整敛衣容,泪光莹莹。他还记得哪……
琴琶始奏,大娘翩然舞起。声轻婉转,匕首点地,似凤点头。剑器挥转,挑起败叶几许,绛唇朱袖,红颜清容,难以细述。曲渐催快,嘈嘈切切声声锐,衣发带舞青丝扬。天清添暖日,劲雷竟龙势。大娘越舞越快,来如雷霆,天地震怒;体旋如螺,化为红影。匕首幽光暗吐,身成涡流吞藏。天地似为之一阻,观者无不坠入其中。眼前忽现幻觉,一生经历种种,如画卷铺开,现于眼前。乱世之中,你可曾改变?困境当前,如何趋退?各人饮水,自知甘苦……
玄宗置身其中,三十年来争权夺利,杀生众多。少年的情怀、少年的善良、少年的决心,他又可曾记得?沐浴江山轧出的'悠长血海,他可曾舒心?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此生难料,身居长安,心死华山。
太白回顾半世,壮志凌云,无机显达,游尽名山,久经风霜。这一生这可是失败?留下的,是无拘的幽情……
一声奇响,宫商角徵羽齐发,如当头棒喝,观者神回清醒。此节难以书表,因银瓶乍破作喻过缓,以铁骑突出成比太猛。一响动地万籁静,丝竹管弦一时停。声止意独生,无声胜有声。大娘伫立台中,如临天地。罢如江海,心潮澎湃。
倾国倾城点绛唇,倾情倾力报皇恩。
半晌过后,玄宗拊掌赞道:“公孙剑器,舞者翘楚!”挥手招呼大娘觐见。大娘轻放玉步,步至玄宗身前。玄宗踌躇片刻,吐出一句:“嫣红,与我回宫罢!此曲为你而作,我一直等你……”汉皇重色思倾国,建宇多年求不得。等的,是她?卅年思情终爆发,大娘听“嫣红”一词,心头坚冰骤破。浪子漂泊常念家,乱世佳人可想安家?可如今……
乐团领头老叟突然大喝:“李隆基,今日杀局已设,收诛天罚罢!”玄宗惊起回头,已推开了大娘。
杀局顿时发动,乐团一十三人从随身乐器中抽出兵器,或短刀,或长鞭,或判官笔,齐齐冲出。丛林中五人突入,周护玄宗。深遁草木间,身形莫可辨。玄宗出巡,岂能无兵?皇命何重,何人不识?一十三人蓄谋已久,两人一拨缠住守卫,为首老叟率两人次第攻向玄宗。玄宗三十年未有人见其动武,此计本是天衣无缝,却!
玄宗面容不惧,涌出一股气势,霸气四溢,如鲲如鹏,此势便为“天子法相”。《易经》有云:“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九五至尊,王者龙气。一出手已是不凡,气象万千,一挡一圈,已将三人裹于其中,旁人绝难援手。十招刚过,三人隐处下风。三人越斗越心惊,强打精神,占得三才之位,结阵相抗,严守门户,玄宗一时已无隙可攻。玄宗步法丝毫不乱,双手缠卷带击、勾抓挑刺,诸般杀着悉数使出。这是独当多少刺客,脱离几许围杀逼出的武术!玄宗又是何等坚忍!大娘遥视战况,玄宗被江山逼出的武功,下手决不容情。这是她所倾心的善良少年?不,他已是帝王。
距杀局初起已有一个时辰,护卫及缠斗刺客俱殁,仅余三人与玄宗相争。玄宗头顶白气氤氲,内力已催发至极。年值不惑,气力渐转弱。群斗三人,玄宗仍略有余力,只是忧心不远处的大娘,此时她蓄力不发,一入战局,玄宗必死无疑。是敌是友?惟有兵行险着!玄宗计策已定,双掌如网,拢向三人。三人奋力抵挡,玄宗掌力催发,其中一人支持不住,径向后撤。
玄宗趁阵式一散之机,直捣黄龙,左手成爪,直取后撤之人心脉,此人立弃兵刃,任玄宗洞穿胸膛,拼却一命以双手锁住玄宗左手,噙血大喊:“快斩!”身死依旧不倒。玄宗一时无法挣脱,一人一剑袭来,横身一劈,直割玄宗头颅。玄宗料敌在先,左足踏碎脚下石板,直没一寸,身形下坠,歪头闪躲,堪堪让过锋镝,头上发冠拦腰削去,冠上珍珠洒地,披头散发。玄宗瞥见远方老者手泛银光,料到必是暗器,右脚往地划个半圈,带起地面黄沙,烟尘滚滚,遮蔽玄宗,难觅人踪。老者身经百战,知玄宗一时难以脱身,以“满天花雨”手法把银针射入烟雾中,听得一声闷哼。成了!
不多时,烟雾消散,人影重现。玄宗左手悬于胸前,手上玉斑指已被染成暗红,那是血的红,衣袖被银针钉在胸前。持剑刺客挡于玄宗一侧,背后一荏针雨,料是于黄沙飞扬之际,玄宗制住刺客,欲以敌身挡下针雨,可惜针雨委实太快,不可全然挡下。玄宗又欲以袖带开针雨,恨无力裹起银针。
老者嘴角微扬,移步近察玄宗,两手空空,似无戒备。渐渐逼近,玄宗诈尸突起,左袖奋力一挥,卷起身前银针,激射而出,直指老者身遭要穴。时局常逆,一招足以扭转乾坤,银针将至老者之际,老人笑声更盛,身如蛇蟮,屈身贴地,银针便与老人擦肩而过。老人站起,冷笑道:“久闻金丝宝甲着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想来你至尊之位,此等宝物想是唾手可得。可惜……”不愧为老江湖,一眼便看出玄宗诈尸诱敌,以老叟谨慎之性,必会近前察看,玄宗就有一击之机。
玄宗身无暗器,亦无力再作缠斗,似无反抗之意。君临天下的霸主落入己手,大慰平生。劳碌四纪,不枉多时筹划。心头大石一放,戒备心顿减。玄宗嘴角轻扬,左袖一扬,似掸身沾微尘。一绪白光惊现,老者满脸不信神情,一物嵌入老人咽喉。是玉斑指,于电光火石之际,玄宗甩出斑指,斑指如曳电流星瞬息击杀老人。棋差一着,只因玄宗天纵奇才,深识谋略一道。四纪浮沉何及千载兵书?
今日一局未了。大娘手持匕首,走至玄宗身畔。此时大娘仅须一剑,即立弊玄宗。她没有,也不会。玄宗言道:“今日之事我既往不咎。我只问你,你可与我回宫?回,你便是我大唐的皇后。”一个小女子有太多的不得已,不是吗?玄宗不愿空手而归,他务必再续他的青春。大娘沉默不语。三千宠爱、荣华富贵,她爱吗?
大娘生于公孙一族,先辈述公曾称霸蜀中,后值倾覆。身为长女,复国总责便落在她的酥肩之上。自幼调琴习舞,读兵书学权术,练武妆容,仅为窥机取天下,随叔父漂泊四海,聚集势力。一生可有一日自由?宗族长辈见玄宗根基稳固,江山难易主,即筹划这场刺杀,泄愤罢了。三十年前相识玄宗便是她一生的意外,他的赤子之心,大娘芳心暗许。她知今日玄宗一死,黎民势必受苦,她不忍。深隐挲摩后宫,她亦不忍。隆基已是玄宗,大娘如何与之相守终生?
玄宗一直在注视,大娘眼神变得坚定,缓缓吐出一字“不!”玄宗如五雷轰顶,心如刀割。大娘拒绝了他,他的青春拒绝了他。
大娘紧握匕首,转身眺望,天空广袤无涯。尘世,俗世。挲摩手中刃,岁月留下的,只有泪痕……大娘喃喃道:“陪我到最后的,只有你。”匕首为人操纵,我们不也是世道的匕首?
白光一闪,鲜红一溅。一代名伶倒了,毫无征兆。
纵是一生受困,至少,死是自己的选择。红儿奔至大娘身边,泪流满面。大娘脸上隐泛笑意,轻声到:“妹妹,这几十年你随我风餐露宿,难得安稳,姐姐实有负于你。我公孙一族已绝,海阔天空,你自择前路吧!”
数年后,白帝城公孙剑舞重现,红儿终不忘大娘。
太白自杀局发起,已站于角落。华山此会是属于玄宗和大娘,他无法插手。如何救驾?如何劝嫁?人力有限,注定有穷尽毕生之力亦做不到的事。太白的一生可是枉费在苍生之上?济沧海?公无渡河!
大娘宁死不从,玄宗青春已去,心已是破碎。
大娘一袭嫣红,炙热青天白云。
华山一会,玄宗从此不早朝。杨家有女初长成,一朝选在军王侧。玉环朱唇,玄宗可忆起嫣红?
华山一会,太白一年未曾动笔,大娘一曲舞破中原,不知从何书起。
一日,玄宗玉环戏于御花园,唤太白为玉环题诗。太白立作清平调三首。玉环看罢笑开怀,玄宗阅毕苦入肠。太白即遭贬適。玄宗心中,他已属华山一幕。
清平调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槛杆。
写的是大娘?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郤,忽然而已。人生可像场戏?天地为炉,造化为工,离合无定,爱恨难解。人所爱的,是那场交会?相守爱人,是为了留下相依相许的一瞬?玄宗爱大娘还是相碰的青春?大娘爱的是隆基还是他的不凡心性?爱,或许只是心灵共鸣的那一景深情就埋在脑海之中。可成追忆?已惘然。谁能分清,自己爱的是人还是相遇的种种?
柳条痴长,何及情长?留不住,折不断,此情愈显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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