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
我的父亲,是个补书匠。
一十三年的日子里,我对“父亲”这个名词的唯一印象,只有那昏暗的炉火旁,他捧着书一字一句地读,一笔一划地补,眉目温柔,絮絮着我听不懂的话。
我想走近些,仔细听清楚他的话,可每当我踏入那个角落,那些温柔的神情就似打了个激灵似的逃走了。他总是板起脸,蹙着眉头道:“来这做什么?读书去!”
书,书,书。又是书。
我是最不爱读书的那一个了。村子里的人家,有哪一户让孩子读书的?偏只有他,要束着我。
“死脑筋。”我暗咒了一句,便自顾自的丢下书去大山里野了。在山里头多自在呀!晚冬的天气已不再似从前那般凛冽,叫上大山和虎子,我们仨在山里头疯成了个泥人儿——这才叫痛快哩!哪里是那几行鬼字符能比的。
等我回到家里,已是黄昏时分了。毫无热气的饭菜后,是他满是怒意的脸。
“为什么又不好好读书?!”
又来了,我不在乎地用指甲抠着脸上的泥渍。这种陈腔滥调,都听了多少回了。我抬起头,大刺刺地对着他的泪光:“凭什么我就要读书?你看大山,你看虎子,他们就不用读书,不照样过得好好的?——读书根本就没有用!”
“你——”他的双目霎时瞪得浑圆,一只大掌也高高地举了起来,可最终,也只是拍在了桌案上。碗盘杯盏都惊惶地“铃铃”作着响,他却在我倔强的.目光下失了怒气。
他背过身,一步,一步地往房间里走去,只有一句叹息,被风吹散在空中——“书,是人之本啊……不可忘本的呀……”
那夜的灯,亮了一宿。
第二天我起来时,他的被窝已经凉透了,餐桌的早饭下,压着一张字条,是他熟悉的字迹:去买书。
连多一个字也不肯跟我说了么。我把纸条成一团,信手丢在那废水沟里,揣上早点就去寻大山去了。
又是一日迟归。可就在我大汗淋漓地迈入家门时,那惨白的布条让我立刻全身冰冷。隔壁的秦奶奶搂住我哭红了一双眼:“我可怜的孩子啊,刚出生时就没了娘,现在又没了爹,日子可还咋过哟——”
我只感觉全身的血液冲上头顶,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明明昨天晚上才刚见过他,今天早上他还给我写了字条呢!我不信,我不信!我发了疯似的要冲进去,却被秦奶奶死死拽住衣角,只能像只受伤的野兽般发出嘶哑的呜咽:“你松手啊——那是我爸,是我爸——我不信!”
很多天以后,我才知道。他总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补书,身子骨早就熬坏了。那天他买完书,在山路上时,忽然就一下子体力不支,昏厥在山道上,等到被发现时,已没了气息,手里头却还死死拽着那两本封皮鲜艳的童话书——他特地买给我的书。
我走进他的书房,用打着颤的手捧起那本书,却无意碰落了一个信封。这是什么?他写的信吗?我打开一瞧,果然是那熟悉的字迹。
“阿宴,等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爸爸想让你知道,爸爸非常抱歉,你说读书无用,不是这样的。书,是我们的根,有了根,我们才能生长,才能长大,才有了源源不断的养分,很抱歉,爸爸为了补好那些残本,一直疏忽了对你的照顾,也没能好好的陪伴着你,但请记住,爸爸一直爱着你……”
泪悄然滑落,打湿那信笺,晕开了笔笔墨色。是不是那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牛肉汤搁了太多辣子,我怎么无端地掉了眼泪呢。
暮色仍昏沉,我却仿佛看见我的父亲,他不再扳起脸,而是像补书时那样眉目温柔,我听见他唤我的名字:“阿宴……”
爸爸,哪怕你是全世界最高明的补书匠,又怎么能用一封信补全这一十三年的空白呢?
五年之后,我接替了父亲的职位,在村子里开了个小小图书馆。一边补书,一边看着那群孩子雀跃着,用那闪着光芒的眼睛,从那书中汲取着养分。
我常常会想,他看到这一幕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快回来吧,爸爸。
路还那么长,您怎能提早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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