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惊蛰

惊蛰

   是日，雨水初至，春风料峭，瑟瑟微寒。山中，其一人骑马顺山道而行，行且叹，衣衫落拓，眉目堪堪弱冠，似小生状，神色多愁苦。

此为深山一村，村去城五六里，村口设临路店，以宿行商游者。其人见日已昏暮，念悲无可去处，遂望门而投。然翁家客宿邸满，小生坚请容纳，翁沉吟思得一所，但恐不当客意。生曰：“惟求一宇以席，更不敢有所择。”翁曰：“其地荒落，久无人矣。”生叹：“无妨，但求一席。”

一童引客进后院，启斋门，则案上生尘，窗间丝满。童曰：“相公请移步。”小生饭毕，童拂榻除尘，至晚始觉清爽可卧。生则就枕，月色已满窗矣，辗转多时，万籁俱寂，心始悲，久寐不得，起行至窗边。月出于东山之上，山下一湖，泠泠乎如白露凌空覆江，天水一色，渺渺然则溯流光之明也。山间霜露苍苍，竹影尤潇然，仿若此一湖则聚春之寒矣。

小生念此地之清，悲愈甚，欲叹心中之哀。又患其才疏学浅，而半生富贵尊华，竟未曾毕力为学，此等遗世独立之景亦未曾所见。即吟东坡之词：“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既吟且歌，歌即叹曰：“半世之如一梦，茫茫天地竟不知何处可归，盖黄粱一梦，抑或庄生梦蝶，蝶梦庄周。此悲浩浩乎于怀，解无可解，不如归去？”

“相公即一心向死，又何苦为月景吟词？相公诗中之意，是指世间种种皆为幻梦，须臾一空，如此何必为倏忽之景伤神？”小生闻言，定睛往窗边视去，盖白日之小童也。其卧房临生，思来被小生之声惊醒，才有此一问。

“以汝之年岁际遇，何能解世之悲苦？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去日苦多！”生叹。

童则笑曰：“以相公之言，则人之一生所历愈多，则愈苦。可叹相公空长年岁，竟不知此苦源于相公之心，并非源于相公之世也。若相公真为逝者所苦，必然苦至骨髓，只求重如孩提般无忧虑，然则无心无力叹此苦矣，既提，则必又思其苦！”

小生无言。其重思当日王宫之火，旋舞蛇形，而金川门之燕王眉眼尤历历在目。其叹曰：“如何放下！此恨涛涛，绵绵不绝于心！”
    小童但笑，唯言：“贱童年岁际遇不多，常驻旅商宿舍，平日朝朝暮暮只见人事多，思来想去，终究一个道理。相公既一心向死便死，惟需死心罢了，死心无苦亦无愁。天地之悠悠，山水之浩荡，人世之离合，悲欢之无常，但求一个‘放下’，万物清明，一切即可。”

小生默立良久，忽向小童躬身作揖，良久不起。起时，泪已满面。

“先生之语，如惊蛰之于春。春雷初响，此新生之始。在下心之粗鄙，幸得先生之语，则已醒矣。”小生曰，此时月已中天，四顾寂寥，飒飒竹影湿流光。小生终无言。

童笑，启门入房。一夜露水重，醒时小生则杳然无踪矣。

五年后，小童及弱冠，一日立于山道，忽见当年之小生纵马扬鞭，倏忽长笑穿于林，眉目飞扬，神采奕奕，不符当日愁苦。

童笑，嘱身边之人曰：“还归惊蛰日，必矣。有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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